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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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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二章

短短三天,一篇《論女誡》在洛陽鬧得沸沸揚揚,引得無數婦人爭相傳抄,三三兩兩聚在閨中咬牙切齒地誦讀談論,甚是解恨。這些長年與美妾妖婢作鬥爭的貴夫人們,頭一次將尖銳的矛頭指向她們喜新厭舊的丈夫,紛紛按照《論女誡》上所示,琢磨出一套全新的固寵方案。

單從紙面上的步驟來說,想揚眉吐氣的妻子們首先要按捺妒意,假意賢淑地將丈夫們推向美人的懷抱,縱容他們在外面盡情將野食吃飽、吃撐,乃至吃膩;同時自己則衣著樸素、辛勤持家,並將丈夫們拒於繡榻之外。直到丈夫們詫異不安或者快忘了她們的長相時,才挑選一個恰到好處的時機驚艷登場,重新引起丈夫們的註意。接下來是一系列的心理戰,妻子們可以故作冷淡、以退為進、欲迎還拒,一點點對回心轉意的男人們施予芳澤,直到全然吊起他們的胃口,同時自身再修習媚術,最終將丈夫的一顆心永遠拴在自己身上。

實現這樣的計劃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,並且勇氣、毅力、恒心一個都不能少,然而《論女誡》全篇語帶煽動,道理分析得絲絲入扣,步驟詳細並且縝密,又使得女人們不得不由衷信服,進而鼓起勇氣去嘗試。

於是在極短的時間內,整個洛陽的男人們不論俊醜貧富,都驚異地發現自己的老婆不再嫉妒,甚至鼓勵他們出去冶游,很快《論女誡》也傳到了他們手中,在本著知己知彼的精神研讀之後,每一個人都欣喜若狂——不管自己的妻子最終能不能將自己征服,總之事態的發展對自己絕沒壞處,那麽順水推舟地出去放蕩,何樂而不為呢?眾人安下心後,頓時陷入一場迷亂的夏日狂歡——趁自家老婆沒有改主意之前,還是先盡情地將野食吃飽、吃撐,乃至吃膩吧!

與此同時,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,自然都會想知道寫出《論女誡》的人是誰。於是消息不脛而走——赫赫有名的青齊苻氏長公子苻長卿最近納了一位侍妾,名叫安眉,是一個有著低賤的胡人血統,卻才高八鬥的美人。

在安眉聲名遠播之後,《論女誡》自然也傳到了苻公手裏,這篇離經叛道的文章使古板的老人家暴跳如雷——苻公無法想象這樣一篇煽動正室們和低賤的妾室爭寵的文章,竟然能夠瞬間蠱惑所有的人,天下難道還有比這更加本末倒置、嘩眾取寵的事嗎?!

就在苻公被激怒發作前,“安眉”竟然又拋出一篇《事舅姑》,措辭溫婉嫻雅,一時也被人傳抄開去,引為待嫁女子的閨中教條。文中提到“侍奉阿翁當謹言慎行,不敢直視、不敢隨行、不敢對語。如有使令,當聽其囑咐,不可違逆……”這幾句話生生打動了脾氣死硬的苻公,這才使他沒有話說。

此時白露園中,杜淑信手寫完一首閨閣詩,吹幹墨跡後散漫一笑,索性用水紅色的箋紙半遮住臉面,懶懶躺在榻上喘氣。小產後的身體尚未覆原,使她每天都得花大半時間躺著休息,身子卻仍舊羸弱乏力。

想起《論女誡》在洛陽的風靡,杜淑便不屑一笑,對凡間女子的愚蠢實在無話可說。為什麽女人一定要一個男人來全心愛護呢?與其和女人爭寵,還不如……她微微沈吟,繼而冷笑,片刻後強撐起虛弱的身子,帶著詩稿慢慢往澄錦園走去。

這一段路杜淑走得極慢,卻沒有令白露園的婢女來扶持,雖然現在她在洛陽是紅人,但在苻府卻始終是形單影只。過去是沒人樂意搭理,如今是沒人敢來逢迎——這位忽然開竅的安姬,在苻府的下人們看來,總透著一身令人望而卻步的鬼氣。

比起尚有情郎憐惜的安眉,如今杜淑的境況其實更堪憐,然而她從不曾露出一絲膽怯或者仿徨,只是微笑著獨來獨往,按部就班地做著自己的事。

施施然走進澄錦園,杜淑在婢女們通稟後脫屐登堂,滿面春風地走到苻長卿面前。

自從她小產之後,眼前這冷漠的男人除了派人照料她,便再也不曾露面,真是無情呢。杜淑心中嗤笑,表面上依舊溫順地行禮,在落座後將一疊詩稿遞到苻長卿面前,低垂的雙眼狀似不經意地滑過案牘,在瞥見調查大興渠亂匪的卷宗時微微一頓,卻又淡然移開目光。

苻長卿擡眼看了看杜淑,信手將卷宗闔上,拈起她寫的閨閣詩掃了一眼,在讀到“路出重霧裏,人來夕照邊。”一句時,心裏實在覺得精彩,嘴上卻仍是譏誚道:“如今你已經夠出名了,有這閑工夫,還是保養一下身體吧。”

“出名就要一鼓作氣,”杜淑笑笑,不理會苻長卿的譏嘲,徑自戲謔道,“世人淺薄,總是很健忘的。”

她的論調雖然偏激,但毋庸置疑的、的確合乎苻長卿的胃口。因此他終究忍不住會心一笑,隨即訕訕移開目光,不再反駁。

二人間的氣氛忽然有些尷尬,這時阿檀恰好走進內室,跪在兩人面前行過禮,脆生生地替張管家傳話:“少爺,昭王爺與季鴻臚上門來作客呢。”

“季子昂?”苻長卿一聽見這個人就不爽,頓時沈下臉將詩稿往案上一丟,冷哼了一聲,“他是什麽雞狗?也來見我……”

“少爺,季鴻臚如今與昭王爺過從甚密,是朝中炙手可熱的紅人,少爺就委屈一下去應酬他咯。”按說阿檀早習慣了自家少爺的口無遮攔,可這一次不知為何,他卻不安地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杜淑,出言勸阻道,“人多嘴雜,少爺切莫隨便說話。”

阿檀對苻長卿說這話時,婢女們正在外堂烹茶,內室中只有杜淑一個人默不作聲地陪在一旁。苻長卿因著書童的反常心下微怔,旋即也醒悟——眼前的杜淑又不是安眉,他怎麽還信口道出心裏話?是應該自省的。

“你倒膽大,竟敢教訓我?”苻長卿訕笑著拍了一下阿檀的腦袋,在他的扶持下慢慢起身,“罷了,如今他以佞幸得寵,我可得罪不起。”

說罷苻長卿便緩緩往外走,自從杜淑小產那日他就丟棄了手杖,何況就算此刻左腿的骨裂還未覆原,他也不甘心在季子昂面前示弱。臨出內室前苻長卿偶然回過頭,恰好看見杜淑動作艱難地起身——那是他何等熟悉的身影,一舉一動都曾牽動他的心,苻長卿略一猶豫,心底終是不忍,於是在轉身離開時冷冰冰地丟下一句:“行動不方便就慢些走,沒人催你。”

杜淑一楞,望著苻長卿匆匆離去的背影,片刻後嘴角不禁彎彎翹起。此時室中只剩下杜淑一人,她低下頭,眼珠躲在睫毛下微微一滑,趁著四下無人,便伸出手去拿起案上的卷宗,悄悄地打開……

洛中英英苻長卿,京都堂堂季子昂。司徒府中正大人的這句評語傳遍天下,除了當事人不以為然外,其實又能有多少偏差呢?

至少在阿檀看來,哪怕他心底再偏袒自家少爺,此刻站在他眼前的男子,也是極出色的。

平陽季氏長公子季子昂,自幼生得天庭飽滿地閣方圓,蠶眉鳳目、直鼻權腮,天生一副堂堂的公卿之相;再配上身姿矯健的七尺之軀,對比時常流於輕狂的苻長卿,倒也的確當得起“堂堂”二字。

然而面對這樣一位公子的示好,此時又流於輕狂的苻長卿卻根本連看也不看,徑自迎向被眾人簇擁的昭王爺,翩翩然行下禮去:“殿下光臨寒舍,苻某接駕來遲,請恕下官不周之罪。”

“苻刺史快請起,快請起,”當今天子的三弟昭王樂呵呵扶著苻長卿起身,面帶促狹地上下打量他,“足下最近氣色不錯,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,溫柔鄉裏好入眠啊……”

苻長卿聽見昭王口吐褻詞,心頭便猛地一沈,隱隱生出些不安的預感來。這時苻公已陪在昭王身邊,聽了這話臉色陰沈地盯了兒子一眼,才又畢恭畢敬地引著昭王與季子昂一同進入客堂。焚著名香的客堂內早有嬌美的婢女們在等候,這時便盈盈來到眾人座前,細聲細氣地侍奉茶食。

滿座賓主相談甚歡,大家從國事談到風月,一直都是興致高昂,只有苻長卿一反常態地默默端著茶碗,兩眼盯著地面出神。果然沒過多久,昭王就在談笑中暴露來意,一邊撫著微微腆出的肚子,一邊朝苻長卿滿臉堆笑道:“聽說足下最近納了一名侍妾,號稱天下第一才女,可有此事?”

苻長卿聞言心中一驚,墨黑色的眸子裏閃過一絲錯愕,卻轉瞬即逝。他定了定神,笑著對昭王敷衍道:“殿下說笑了,微臣納的侍妾,不過略讀了一點詩書,又怎敢妄稱才女?”

“哎,一篇〈論女誡〉名動天下,她到底有沒有才氣,可不能任由足下抹煞啊,”昭王不依不饒,兀自笑得一團和氣,“這位傳言中的名姬,本王有意一睹芳姿,不如足下請她出來會客,如何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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